嘉道理農場葉子林先生:

從農之路:認識自己,結合興趣與工作

葉子林先生(下稱葉生)是嘉道理農場暨植物園高級永續農業主任。葉生出身於農業家庭,大學畢業後曾擔任記者,其後加入嘉道理農場暨植物園工作至今,負責管理農場的生產和籌備各式各樣的農業課程,曾出版《港農.講農》一書記錄本地農業歷史,近年亦積極就農業政策提供意見,致力推動本地農業。

由文青到農青

葉生的父母在年輕時因文化大革命從內地逃難,來港後以務農為生,養活一家,葉生和哥哥們從小開始在農田裡協助父母耕作。回顧香港的農業分為三個階段:早期香港的農民以種植水稻為主,到四、五十年代,戰後的新移民帶著種菜技術和經驗來港,開啟了香港以種植蔬菜為主的耕種模式,至千禧年後,有機耕作、水耕開始興起。葉生的父母在七十年代來港,當時已接近是「新界菜」輝煌歲月的尾聲,到了八十年代,由於改革開放政策,本地菜難與廉價的內地菜競爭,本地農業逐漸式微。葉生形容九十年代的香港農業界正邁向「Dark Age(黑暗時代)」,他的爸爸深明務農的辛酸,而且當時行業的前景不明朗,因此不希望兒子們做自己的老本行,甚少傳授兒子耕作上的技巧。

葉生從香港中文大學畢業後,希望從事有意義的工作,了解到自己擅於組織資料、寫作和與人溝通,於是成為記者。執筆數年後,記者的工作雖然有趣,但他坦言自己的英語能力一般,加上工作時間不穩定,不想「斷六親」的他便毅然回到自己一直很感興趣的農業界,看看自己在這個行業的發揮空間和潛力。葉生的四哥葉子盛先生比他早數年入行,當時農場仍屬開荒階段,葉生首先在哥哥的農場和綠田園裡做兼職。哥哥較有冒險精神,喜歡嘗試新事物,而自己則較保守,適合在機構工作,所以選擇加入嘉道理農場暨植物園(下稱KFBG)。兩兄弟先後回到農業界,各自在不同的崗位上努力。葉生笑言自己很「不孝」,當年沒有理會家人的反對,慶幸爸爸後來慢慢接受了他在大機構工作,轉眼間葉生已在農業界打滾了接近二十年。無論是執筆還是執起鋤頭,葉生都認為這是社會地位不高卻十分有意義的行業。 

探索農業的可能性

農業界在九十年代開始進入最艱難的時期,葉生憶起當時只會有人離開而沒有人願意加入,農地被荒廢,情況嚴如一個不斷失血而沒有進行輸血的人。回歸後的數年,香港開始出現生產型的有機農夫,相關機構和單位如雨後春筍般成立,例如香港有機資源中心、漁農自然護理署的有機耕作團隊、菜聯社的有機種植社群辦公室等,而葉生剛好在2003年加入KFBG

KFBG源於五十年代成立的嘉道理農業輔助會(K.A.A.A),K.A.A.A致力援助貧困的農民,可是隨著本地農業式微,適逢市民對環境問題的關注提升,KFBG開始轉型成為保育團體。葉生指KFBG在農業方面的工作可說是「摸著石頭過河」,雖然是困難重重,在他看來,無論在機構的工作上還是個人的發展上都是一個探索可能性的契機。他認為第二代「新界菜」與第三代農業的運作模式不同,後者著重體現糧食系統(food system),除了種植和生產,更關心與社會和不同持份者的連繫。KFBG參考外國的經驗,嘗試推出不同農業項目,例如社區支援農業計劃(Community Supported Agriculture scheme)和農墟,當中約十三年前開始舉辦的中環農墟如今已成為香港一個較具規模的農墟。葉生不諱言有成功也有失敗的例子,只有透過觀察市場環境和不斷嘗試去尋找定位。

嘉道理農場暨植物園的農業及留種工作

KFBG奉行永續農業,農地規模和實用面積不大,但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全因獨特的地理位置。海拔從最低一百多米到最高四百多米,一個農場能存在三個不同的微氣候,日照、坡度、風向、緯度各有差異,因此適合種植不同的作物,例如在山上種茶、咖啡,在山腰種果樹,在山下種香草和葉菜。種植這些作物主要不是為了銷售,而是作農業示範或文化保育。香港曾經是產茶勝地,在園內種茶樹能向遊人介紹香港的茶文化和歷史。可是基於社會發展的壓力,葉生相信在香港種茶沒有太大的發展空間。此外,KFBG也會推廣特色作物,包括自家繁殖和出售杭菊和咖啡的幼苗,以及種植一些常見的農作物作展示用途。

葉生指KFBG甚少標榜植物園屬有機農業,亦沒有申請有機認證。他認為有機耕作是永續農業最突出的一部分,成功在於它能普及化,但也有其限制,例如在全球化下食物里程、公平貿易、由包裝衍生的環保問題等。因此,KFBG對有機農業持中性的態度,但不贊成立法規管有機作物必須得到認證,因為此舉會抺殺了很多農業界的可能性。

KFBG的留種工作主要分為實地留種和教育兩個部分。KFBG在園內重點保存的品種包括一些種子店較少出售的品種、重點推廣品種(例如:杭菊、紫草、咖啡)以及無性繁殖的品種(例如:蒜頭、薑)。在教育方面,KFBG鼓勵農民留種,葉生曾舉辦數個留種工作坊,向農夫示範留種的過程和技巧。工作坊反應熱烈,葉生指要達到目標的參與人數並不困難,難題在於如何令參加者在工作坊過後仍繼續參與留種工作。由於參加者多是一些喜歡耕種或有興趣學習耕作知識的人,所以很難要求他們持續地參與留種工作。雖然活動能提升參加者對留種的認識和興趣,卻不一定能增加參與長期留種工作的農夫,始終農夫需具備一定的技術和恆心,而在香港購買種子十分方便,成本不高,農夫自然缺乏留種的意欲。即使農夫願意留種,也只限於一些容易留種的作物,例如:蘿蔔、芥蘭、瓜類、薑等等。

留種的技術會直接影響種子的質量,根據葉生的觀察,部分農夫的留種技術未能達標,與留種的理念背道而馳,例如他們會把用作生產的農田和用作留種的農田混為一體,慣性把生長最強健、賣相最吸引的作物出售,把「賣剩蔗」用作留種。然而,農夫其實應該挑選生勢最良好的植株或果實進行留種,才能把該品種最優質的特徵保存下來,否則便會劣化品種。此外,生產田和留種田的營養管理截然不同,前者以提高整體產量為目標,後者將營養集中在用作留種的植株或果實。以瓜類為例,一般生產時農夫會多施肥,希望結瓜數量多,但在留種時,則需把同株的其他幼瓜摘去。

約二十年前,葉生擔任記者時曾訪問一位種子店老闆,老闆向他分享一件往事——老闆僱用農夫幫忙進行留種工作,可是因為某段時期的菜價好,農夫竟然把整批原本用作留種的菜賣掉。由於留種需年復一年地進行,除了要有毅力和技術,抵抗強大的經濟誘因亦對留種工作的持續性尤其重要。談到如何提升農夫的留種意欲,葉生認為是一件既複雜又矛盾的事。以往很難在外購買種子,購買種子的成本相對較大,農夫因而傾向自行留種,時移世易,購買種子變得快捷和便宜,大大方便了農夫生產,他們甚至希望種子公司推出更多種子供他們選擇。葉生認同推廣自留種工作有其意義和重要性,可是,除非至今留種仍是農夫農耕時必要進行的事情,否則要他們進行繁複又費時的留種工作是反其道而行。葉生建議留種工作可以由各方協作,種子公司是核心的內圍,而核心的外圍可以是一些大機構(例如:KFBGSeedTEC),持續地投入資源去保育一些種子店未有售賣的或種源不穩定的品種,這似乎是一條比較可行的出路。至於自家品牌或容易留種的品種則可由農夫自行保留。

既是全職農夫,也是假日農夫

葉生擁有農業背景,但是他強調自己不只在KFBG時才進行農業工作,與其稱他是KFBG的農業部職員,倒不如稱他為一位投身農業的有心人。葉生憶起爸爸在九十年代開始由全職農夫轉為業餘農夫,將從前的十數斗地改為果園,以及閒時種種瓜菜供孫兒食用。後來,政府要建造蓮塘口岸和香園圍公路,需收地進行建設,收地的範圍正是葉生的老家和農田。當時葉生的爸爸已仙遊,而媽媽年紀大也未必能適應市區生活,保留老家和農田對葉生一家意義重大,因此他們向政府提出反對,幸好最後政府願意聆聽他們的訴求,將公路的位置稍為修改,老家和約兩三斗農地得以保留下來。雖然失去了大半的常耕農地,但是至少保留了老家。現在,葉生繼承了這兩三斗地,他在工餘時間會回來耕作,在父母曾留下足跡的農地上用心種植瓜類、豆類、薑、香蕉等。

老家的香蕉對葉生別具意義,當年爸爸改造的果園中有兩斗地用作種植一種矮身香蕉,而政府工程將會摧毀整個蕉園,葉生於是掘了數棵蕉樹,並移植到KFBG,令老家的味道得以保留,約兩年前,葉生再將部分在KFBG生長的香蕉取回老家種植,香蕉終能回歸老家。葉生也特地保留了自家種的薑,他覺得每家每戶的薑各有特色,有些可較早收成、有些不太辣、有些較少渣,各式各樣的品種能遍地開花,正是其吸引和獨特之處。

跳出舒適圈,挑戰工作的新方向

葉生在KFBG工作近廿個年頭,頭十年都十分低調,經常在田裡埋頭苦幹,謙虛的他表示頭一半的時間專注於打好基本功,從多角度認識香港農業。他經常提點自己,由於在KFBG這個大機構內工作,穩定的工作環境容易令自己與業界脫節,所以必須時常認清自己的限制,不忘初衷。近年,他感覺自己已累積了一定的知識和經驗,有能力和條件踏出一步,呼應時代,於是著手籌備和參與更多能推動本地農業的項目。

其中一個項目是策劃農業培訓課程,課程主要分為四個階段,由淺入深,適合不同興趣和目標的公眾人士參與。第一階段屬入門課程,培訓學員成為都市農夫,內容包括基本的種植理論和方法;第二階段為專題課程,深入介紹種植個別類別的作物(例如:咖啡、果樹、綠肥);第三階段為農夫培訓課程,為有意成為農夫的人士而設,內容包括專業耕作和經營農場的技巧等。葉生在大學時修讀社會學,一直喜歡研究歷史、搜集資料和寫作,近年開始將興趣結合工作,書寫關於本地農業的文章,描述農業界中環環相扣的各個範疇,涉獵農業歷史、制度、相關機構、永續農業的實踐、銷售制度、農業與非原居民村的關係、農業議題等,這份興趣促成了第四階段的課程——農業課程,豐富的教學內容令學員能全方位認識本地農業。

言談之間,葉生多次提到要好好認識和裝備自己,充分了解自己當下的長處和限制才能把事情做好。葉生指自己算是很遲才起步去關注農業議題,原因是以往較保守,加上當時認為自己對農業的認識未夠全面。近年,隨著條件成熟,他覺得自己有能力為農業政策提供建議。2016年,政府推出《新農業政策》,此時開始有傳媒聯絡葉生,訪問他對相關政策的意見,葉生逐漸活躍於社會上的農業議題。

香港農業的困境

葉生指香港農業正面對四個問題:農地、銷售、教育和基建。「農地」不是指香港沒有足夠的農地,而是社會上各個持份者對農地的使用有分歧,以致很多農地因各種原因而不能被農夫使用。「銷售」是指現時的銷售系統未盡完善,第二代農業主要依賴菜聯社和菜統處的銷售網絡,使農夫能有八至九成的時間專注於田務上,然而,到了第三代農業,政府未有發展新一套可廣泛應用於本地農業的銷售系統,銷售的責任很多時回到生產者身上,民間只好自救,發展農墟和網購等,可惜這些措施最多只能解決兩成的問題。「教育」是葉生感到最樂觀的部分,因為近年多了機構舉辦農業教育活動和培訓課程,提升農業技術和知識,甚至連香港浸會大學也開辦了生物資源及農業科學理學士的課程。

葉生認為最重要卻最少人關注的是農業「基建」,不論農場規模,基建是必要的項目之一。第一代農業的基建主要由鄉村和宗族負責興建,第二代農業的基建由政府承辦,例如建造小型水壩,K.A.A.A也有協助進行修橋補路等工作。可是,自八十年代起,政府對農業基建的支援甚少,不少農地因沒有水而難以進行耕作。葉生曾參與一場新界東北渠務工程的諮詢會議,由於建造路線的旁邊全是農地,他建議政府在進行工程前應考慮農業用途,例如建造蓄水池為農田供水。而政府人員回應指他們曾訪問當區農夫,農夫均表示現時有水用於耕作,所以政府的結論是當區沒有水利問題。葉生指政府的諮詢工作流於表面,情況就如政府詢問一個已經置業的人有沒有地方居住,而非詢問一些未能置業的人遇上甚麼困難。就這個渠務工程而言,政府應諮詢有多少農地是因為沒有水源而荒廢了。缺乏前瞻性會使農業基建停滯不前,葉生慨嘆「基建」是冷冰冰的東西,不太浪漫的題目亦難以得到大眾、傳媒和政府的關注。

《新農業政策》是葉生關注的農業議題之一,葉生指農業園有其可取之處,現時最大的問題是社會各界高估了農業園的影響力,現時香港至少有七百公頃農地,無論農業園成功與否,也只是八十公頃,佔全港一成農地的面積,因此政府不能以農業園代表整個農業界,而且農業園以收地方式建造,將來也難以沿用此方式發展農業。葉生質疑農業園有一半的面積將用作常規耕種,但近二十年新入行的農夫卻只有少於一成人從事常規耕作,政府的計劃與行業的趨勢不符。葉生認為《新農業政策》中的「農業優先區」更為重要和更有迫切性,可是由2016年至今,政府仍停留在研究階段,現時非法傾倒的問題猖獗,他擔心不少優質農地在政策推出前已被破壞。

結語

在訪問的尾聲,問及葉生對年輕農夫的寄語,他笑言沒有方向性的東西可以提點他們,因為自己也曾誤判了農業界一些事件的趨勢,犯錯是不要緊的,最重要是勇於承認錯誤,而年輕人有年輕人的看法,不應用上一代固有的思維去看下一代的發展。新一代農夫對農業有理想,無論他們希望將來如何發展,葉生分享有兩項準備是必不可少的。第一,是心態上的調整,從事農業必須有心理準備,接受這個行業不會讓人大富大貴。第二,是打穩基礎,要達到目標必須要具備基本功,包括種植技巧、農業常識等。葉生現在能於農業界發展多元化的範疇,全賴多年來不斷嘗試和努力,從深耕細作中提升自己的能力,加上認識自己的長處和限制,訂立合適的發展方向,為香港農業界作出貢獻。

文字:陳穎君

(2021年5月訪問) 

嘉道理農場暨植物園的農田

嘉道理農場暨植物園的自留作物

葉子林先生(右二)